甄家的大丫鬟赶到薛家, 急急的依着主子之命告诉薛宝钗赵茵娘如此这般。两个小姑娘互视几眼。

茵娘轻轻叩击桌案。“别的不说,‘西洋语系演化图’这个词儿本身就是大和尚取的, 古籍今本中压根没有, 外人从何处得知?这项目也是他忽悠甄大哥哥打配合才能做的,相当于甄大姐姐独立研究。”

宝钗一本正经皱眉:“那些西洋先生漏了口风?”

“甄家二爷情商智商都不高, 且满心想着往上爬,是个比甄瑁还大的漏洞。盯住语系演化项目之人首选就会找他。能让他屁颠屁颠跑回家寻妹子套话,对方肯定地位很高。可人家瞧不上女人, 以为甄大姐姐的本事是从什么清客先生处学去的。”赵茵娘思忖道, “西洋先生们中国话学得再好,也不懂得何谓‘女子无才便是德’,不会刻意替甄大姐姐遮掩本事。不是他们。

大丫鬟道:“这事儿, 我们姑娘曾写信给京中黄四爷。”

茵娘拍手:“这就对了, 四皇子处必有人盯着。对方认为语系图是好东西, 有心谋了去。让京中打探打探, 谁想拆了他们俩、就是谁。”

宝钗随口道:“皇后。”

“更正。哪位皇子想拆了他们俩, 就是谁。”

“很多。”

正商议着, 外头有人进来报信:法静师父回来了。和尚风尘满面,显见赶了急路。姑娘们一看正好, 遂拉着甄家的丫鬟再说一遍。

小朱不在家。法静先过薛家两位太太,再往隔壁跟忠顺王爷全家打招呼,话痨几句便回。十三说想去实验室瞧瞧, 和他一道走。

从地道出来, 他二人上后花园溜达。薛家的十三曲桥上没盖水阁水榭, 乃是一大片湖心平台。立在栏杆内,法静告诉这趟绑架歧途少年的经过。十三听罢满头黑线:“该不会你们庙里出来的都这般手段吧。”

法静真的“绑架”了人家孩子。贾蔷家中独他一个,素日只同贾蓉往来亲密些、十三还忌惮堂侄对他亲侄图谋不轨。法静穿着夜行衣、戴上黑巾子跳入贾蔷家里从床上拎人起来。贾蔷瑟瑟发抖。

法静取火折子点燃蜡烛,摘下黑巾和帽子露出光头,冲着贾蔷合十道:“阿弥陀佛。小贾施主你好。”

贾蔷颤声道:“不知我与师父何冤何仇?还望赐教。”

“无冤无仇。”法静道,“你与我佛有缘,贫僧特来度你出家。”贾蔷懵了。法静二话不说从怀内掏出两封信拍在案头。

贾蔷虽又惊又惧,观其意是让自己看信,便拿起来。信不曾封口,分别写给贾蓉和自家奴仆。里头一模一样,皆说的是贾蔷小施主佛缘深厚,贫僧暂渡他去佛祖跟前修行数年。且看悟性,若好就不送回来了。

看罢,贾蔷放下信才要说话,让法静直往口里塞了帕子。又捆住手足,套上麻布袋子,抗在肩头运走了。

京城夜里是闭城门的。等到次日开门,法静方将贾蔷撂在装稻草的马车上送出了都。一路上贾蔷少不得苦苦哀求师父放他回去,法静只管胡乱絮叨,絮叨得贾蔷压根插不上嘴。打也打不过、说也说不过,贾蔷就这么苦兮兮的被运到少室山。

进了庙里才知道,这是薛家和尚的老巢。贾蔷被强逼着剃了头,丢到不通和尚手里,法号觉因。好在他聪明,知道逃不过,并没大闹。虽满脸写着不情愿,开始几日早起、念经、习武都硬着头皮上了。反倒惹得法空老和尚纳罕:“我还当他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呢。”

贾蔷极擅察言观色。这太师父从第一眼看自己的眼神便与众不同。忙跪上前垂泪道:“太师父,徒孙只想求个缘故。”

法空随口诵佛:“该让你知道时自然告诉你。眼下还不到。”

法静临下山前去见了他,道:“安心呆着。横竖长辈不是为了你歹。”

贾蔷思忖道:“求问太师叔,这个‘长辈’可是薛大叔?”

“不是。”

贾蔷身子一动,失声喊道:“我三叔!”

法静诧然:“你知道?”

“可……三叔做的不是道士?”

“没错啊!”法静道,“你无道缘,倒有佛缘。”

贾蔷直起脊背:“我们家满门之死可有缘故?”法静始料未及,怔了一下。贾蔷看的分明,登时下拜,“求太师叔相告。”

法静诵佛道:“贫僧委实不知究竟。”

贾蔷咬牙道:“敬伯爷上回说漏了嘴,我祖父、父亲皆死得不明不白。”

“阿弥陀佛。”原来贾敬不傻。法静闭眼合十,“横竖贾道长自有他的道理。觉因师侄孙你只好生做功课便是。你不想做也没法子。逃又逃不了,打也打不过,想撒娇耍赖不通师侄不吃那套……”又话痨上了。

贾蔷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。幸而他对认命比较在行。遗腹子、母亲早亡都认命,当和尚算什么?京城众人如何做想,早已不得闲顾及。

十三听着侄子还老实,心里安生了许多。且不说少林寺乃闻名当世的古刹,只看不明法静两个和尚,贾蔷早晚能把那身纨绔气给掐了。

遂又提起甄家之事。忠顺王府已收到京中消息,得知四皇子美差美人两不误。这个点儿有人骚扰甄家,诸位皇子都有嫌疑。

此时天色已晚。不多时小朱从外头办事回来,沉思良久,安排鸽子往扬州送了封急信。

信鸽飞得快,到扬州时三更不到,薛蟠还没睡呢。

元春安排好人手送两个丫鬟一个木匠回京,明儿就要动身。那个绿衣丫鬟不知跟送饭的婆子说了什么,哄得人家跑来传话,说有要紧事告诉不明师父。

薛蟠不大愿意跟该职业打交道。她既然被委派了这份差事,聪明是肯定的。十三四岁那么镇定,必不好对付。奈何想到她上面可能是锦衣卫,还真不敢不见。遂命带过来。

绿衣丫鬟进门先拱了拱手。薛蟠合十行礼:“姑娘可有称呼。”

“姓水。”

“水姑娘你好……啊?”薛蟠皱起眉头,“这个姓极为罕见。你跟北静王府该不会有什么关系吧。”

绿衣丫鬟舒开四肢往椅子上一靠:“北静王爷是我老子。”

薛蟠好悬一头栽地下去——姿势绝对是男人!顿时面黑如铁:“水先生,你一个男人扮作丫鬟凑到我妹子跟前算几个意思!”随即打了个冷颤:我勒个去……他若没扯谎,不就是十六的同父异母弟弟、元春的小叔子?水家哪儿有水啊,全都是狗血。

谁知那绿衣丫鬟眼睛一下子睁圆,笑得极灿烂:“我不是男人。听声儿也不是啊。”

薛蟠眨眨眼,这才细看其容貌身材。哎呦,方才自己吓自己一跳。脸型和骨架子都是女性。随即眉头微皱:她动作这么自然,不像装的。要么跨性别认知,要么常年女扮男装,也有可能是T。然而狗血不变……思忖片刻他道:“你岁数太小。这个岁数的男孩子也多有雌雄莫辨的。所以你是喜欢姑娘,还是想做男人?”

绿衣丫鬟本已微笑起来,听到后头懵了:“什么?”

“贫僧觉得你的姿态是很标准的男人。尽管你确实是个女儿身。”薛蟠重复道,“你是喜欢姑娘还是想做男人?这么年轻,先考虑清楚自己的心思吧。”

绿衣丫鬟整个儿当机。许久才定了定神,强笑道:“不是一样的么。”

“不一样啊!忠顺王爷喜欢男人,但他自己也是男人。贫僧还认识一对,她俩都是女人,也都喜欢女人。喜欢女人和想做男人是两回事。”

绿衣丫鬟又怔了半晌:“不明师父不愧为得道高僧,与旁人全然不同。”

薛蟠假笑两声:“你费力气想见贫僧,该不会是只为了心理疏导吧。”

绿衣丫鬟显见没听懂,摆摆手,低声嘀咕了句含糊不清的话方正色道:“我不是蒋家派来的。”

“阿弥陀佛。随你是谁派来的。只要你明面上的身份是准通房丫头,就不用指望留在扬州。”

绿衣丫鬟苦笑道:“师父果真油盐不进。”

“你不干好事,贫僧为什么要让你威胁自家?”

“莫非师父不想知道我一个郡主为何会做丫鬟?”

“嗯没错,贫僧真的半点儿都不想知道。”薛蟠假笑,“与贫僧什么相干。北静王府王爷王妃俱全。”不是不好奇,是瞧你这架势一定会说。而且贫僧已经打乱你的节奏了呵呵。

果然,绿衣丫鬟再叹,幽幽的说:“王妃。呵。她不过是挂这王妃的名头,眼中独有世子一个,何尝管过父王的其他儿女。”

“额,等等……”薛蟠打断道,“你这话不对吧。怎么像是在指责北静王妃?”

绿衣丫鬟再次愣了。

“贫僧若没记错,北静王妃只生了世子一个吧,没有其余的儿女吧。”

“不错。”

“那她哪里值得指责?她只有一个孩子,所以只管一个孩子,数目完全正确啊!”

绿衣丫鬟今儿也不知愣了几回。“她是王妃!王爷的儿女都是她的。”

“这不是指鹿为马么?北静王爷小老婆众多。除了世子,其余儿女都是小老婆们生的,与王妃何干?”

绿衣丫鬟干脆站起来走出门去,立在廊下吹了半日的风。足有两盏茶的功夫她才回屋来。“依着不明师父的意思,既是我父王姬妾众多,她与外男私通也是天经地义的?”

“非也。因果有误。”薛蟠立时道,“你父王是异性王,王妃是国姓郡主。因为这个缘故,北静王妃与外男私通天经地义。”

绿衣丫鬟长吐了口气,摇头道:“跟师父没法子说话了。”

薛蟠摊手以示无辜。“所以,水小姐还有什么要告诉贫僧的么?总不会是想让贫僧出主意对付北静王妃吧。不会那么离谱吧。哪儿跟哪儿。”

绿衣丫鬟没好气道:“没指望师父会多管闲事。”

“哦,那就好。所以水小姐的意思是让舍表妹不要送你去平原侯府,而是北静王府?还是别处?”

绿衣丫鬟有些绝望:“我本想投靠不明师父的。”

“不,免了。”薛蟠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假笑,“不论你背后的主子是谁,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。”绿衣丫鬟霎时哀然,弱小可怜又无助。薛蟠保持假笑。“若水小姐想离开北静王府,贫僧可以指点你去何处买假路引子。不过你有谋生手段么?”

绿衣丫鬟颓然道:“听说师父正四处寻找炼丹术士。我打小在道观中长大,跟着师父学了些炼丹的手段。”

“额……”好么!掐的真对点。

实验室化学人才一直是重度缺口。因古代炼丹术里头掺了许多化学学问,干脆从这个方向找去。看来人家的原计划是,红衣丫鬟勾搭林皖不成、被撵出去,元春推荐这位绿衣丫鬟到薛家来。目标果然是贫僧。且她对北静王妃很是不满。相处些时日后,大概想借用薛家的力量。

或是锦衣卫想害北静王爷之心不死?

“跟水小姐交底吧。贫僧在找炼丹术士没错,但也真不敢收留尊驾。如此可好。贫僧帮水小姐找个道观呆着,炼丹的事儿好商量。”

绿衣丫鬟挑眉看了他一眼,没言语。

“不过还是得多问一句。水小姐有没有人质在你上峰手里。”绿衣丫鬟神色大变,像是被戳中了。薛蟠呵呵两声,“营救人质的事儿贫僧可以帮你出主意。”

良久,绿衣丫鬟低声道:“我母亲在他们手里。父王竟没留意府中少了个人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薛蟠点头,“你告诉上峰,你并未跟贫僧说过你的来历,只示意擅长炼丹。贫僧催促你接母亲过来。水泊梁山的好汉都要接家眷上山,某种意义上是人质。”

绿衣丫鬟扑哧笑了。“不明师父果真有主意。”

薛蟠心中又是两声呵呵。母亲被人绑架了她还能笑得如此灿烂?只怕方才没说真话。“那暂时就这么定了?”

绿衣丫鬟颔首:“可。”

薛蟠诵佛行礼,喊人将她带下去单独关押。

没过多久,三当家的鸽信便到了。树欲静而风不止。扬州、金陵四处有人来找事,且这些麻烦日后只怕会越来越多,想想便很头疼。绿衣丫鬟肯定没睡,薛蟠亲自举了个十九支蜡烛的烛台过去了。

进了门,薛蟠劈头就是一句:“你主子要找西洋语系演化图?”

绿衣丫鬟一愣:“什么?”

自带光源就是为了看清楚她的第一反应。果然毫不知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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